面對全身癱瘓的現(xiàn)實,已故好萊塢明星克里斯托弗·里夫,曾固執(zhí)地不愿接受。在銀幕上,這位身高1米94、身材魁梧的“超人”扮演者,擁有鋼鐵之軀,能救人類于水火之中。在現(xiàn)實中,他因騎馬時意外摔斷頸椎,脊髓嚴重受損。醫(yī)生宣判他將靠輪椅度過余生,但他認為,隨著科技發(fā)展,“終有方法治愈”。
如今,由法國神經(jīng)學家格雷瓜爾·庫爾蒂納(Grégoire Courtine)領銜,一支跨國研究團隊奇跡般地讓兩只脊髓損傷的猴子恢復了自主行走——將芯片植入猴子大腦,發(fā)送無線信號,激活植于受傷的脊髓下段的接收器和脊髓電極,喚醒沉睡的運動神經(jīng)。
“這是頭一次,我們看見一個下肢癱瘓的非人靈長類動物,恢復了接近正常的行走步態(tài),看起來就像脊髓沒受過傷一樣。這簡直難以置信?!泵鎸︾R頭,庫爾蒂納眼眶濕潤。
參與研究的中國籍專家李秦博士告訴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:“這也意味著,在人類身上實現(xiàn)的可能性非常大。”遺憾的是,12年前,因為心臟病突發(fā),“超人”里夫沒能等到這一天。
受“超人”鼓舞,科學家不斷嘗試“更實用的方法”
在中國醫(yī)學科學院醫(yī)學實驗動物研究所的MOTAC中英合作實驗室中,右下肢癱瘓的獼猴終于在跑步機上邁開步子,原本屏住呼吸的庫爾蒂納和同事紛紛鼓掌,揮舞手臂,爆發(fā)出歡呼聲:“它又會走路了!”
為了這一刻,他們已經(jīng)努力了7年。此前,他們讓癱瘓的大鼠站了起來,這一次是更加接近人類的靈長類動物。同時,該研究大的突破在于,猴子可以通過自身的意識控制下肢的運動,而不需要借助外部的“開關”。
格雷瓜爾·庫爾蒂納和團隊成員
這絕不是一項簡單的工程,瑞士洛桑聯(lián)邦理工學院的庫爾蒂納,形容這是“一曲協(xié)奏樂章”。包括中國在內(nèi),7個國家11家機構近百位研究人員參與,其中有神經(jīng)生物學家和神經(jīng)外科醫(yī)生,也有工程師和理療師。每天他們通過郵件交流新的進展,隨時探討問題,也常去其他成員的國家訪問。
對“總指揮”庫爾蒂納來說,正是“超人”里夫讓他下定決心,在這一領域深耕,幫助癱瘓病人對抗殘疾。
在遭遇意外前,里夫和電影中的超人一樣勇敢無畏。他喜歡獨自航海,曾駕飛機橫跨大西洋。哪怕癱瘓后,他也穿著西裝,戴著呼吸機,用虛弱的聲音堅定地宣布:“世界上有些人可以接受肢體殘疾的現(xiàn)實,但我,絕不是他們中的一個?!?
他堅信自己會重新站起來。為了用足夠好的身體迎接未來的科學成果,他每周做3次高強度鍛煉,保持肌肉的彈性。盡管在事故發(fā)生后的兩年內(nèi),他曾13次被送回醫(yī)院,幾次因為呼吸機脫落差點死去,并攤上了幾乎所有并發(fā)癥——肺炎、骨折、血栓、皮膚破裂、腸道疾病等。
他還和妻子創(chuàng)辦了克里斯托弗·里夫癱瘓基金會,支持脊髓損傷治療的相關研究。17年前,庫爾蒂納作為一個“小小的博士后”,在該基金會兼職。
他至今記得,那是一個普通的工作日,在一天快結束的時候,里夫?qū)υ趫龅膶W者和技術專家強調(diào):“你們一定要專注于實用價值?!?
“明天,當你們離開實驗室時,我希望你們順便去康復中心看看,瞧瞧那些傷者如何拼盡全力邁出一小步,如何掙扎著維持他們正在萎縮的軀體,然后等你們回家后,想想如何改變自己的研究方向,讓他們的生活更美好?!边@段話擊中了庫爾蒂納。
他至今仍提醒自己和團隊成員,“必須堅持嘗試更實用的方法”,不斷尋找見效快、實際的治療手段。
過去經(jīng)典的治療方法是,神經(jīng)橋梁的脊髓斷了,人們就去修復這座大橋,通過刺激讓被切斷的神經(jīng)纖維重新生長,終“讓大橋通車”。但對于庫爾蒂納來說,“這實在是太復雜了”。如果要盡早實現(xiàn)臨床應用,他必須另辟蹊徑。
“這次我們相當于在空中搭了一座橋?!崩钋夭┦拷忉屨f,只不過這座橋是無形的。當腦中的電極捕捉到運動指令后,可以通過無線網(wǎng)絡,繞過脊髓損傷區(qū)域,直接激活損傷下段脊髓,向肢體傳遞神經(jīng)信號。
當這個“看似瘋狂”的想法次閃現(xiàn)時,庫爾蒂納甚至不敢告訴自己的博士后導師。沒想到,當他鼓足勇氣敲開辦公室門后,導師思忖了片刻,然后微微一笑:“干嘛不試試?”
大腦發(fā)出信號,通過電腦傳遞給腰部,控制下肢
把這個想法變?yōu)楝F(xiàn)實,很不容易。
“困難的是研發(fā)所有需要的技術,并且把它們?nèi)咳诤显谝黄?。”庫爾蒂納對中國青年報·中青在線記者表示。
在百余年間,脊髓損傷引起的癱瘓一度被認為“治愈無望”。盡管里夫發(fā)誓,他將在50歲生日前重新學會走路,但無論他如何堅持鍛煉,用電極刺激肌肉,這一愿望還是落了空。
不過,他喚起了公眾對脊髓損傷治療的關注?!懊磕暧?7億美元花在那些脊髓損傷病人身上,僅僅用于勉強維持他們的生命,給他們提供輪椅,而非治愈他們,或者真正做點兒什么。”里夫在接受采訪時強調(diào)。
他的基金會將各自作戰(zhàn)的科學家擰成了一股繩。有人認為,此前,相關的研究以“蝸牛般的速度緩慢爬行”,而里夫執(zhí)著的信仰,帶來了巨大的推力,這一領域突然快速取得進展,“人們終于在隧道中看到了光亮”。
讓癱瘓的猴子重新行走,無疑是光亮的一部分。
“這是腦和脊柱接口的重大突破?!崩钋夭┦拷榻B。癱瘓猴子的腦部和損傷的脊髓下面,分別安裝了電極。一旦猴子想要控制自己的右下肢,大腦便會發(fā)出特定的電信號。當腦中的電極捕捉到這個信號,便會通過無線網(wǎng)絡和外部計算機溝通,計算機會將指令發(fā)送給腰部電極,從而控制猴子下肢的運動。
“說起來容易,實際操作起來非常難。”李秦回憶,團隊成員經(jīng)常在實驗室待到凌晨,研究收集的大腦信號,或者改進實驗裝置。
首先要挑戰(zhàn)大腦解碼。他們導出猴子運動時的腦電活動,然后在紛雜的信號海洋中,剔除無數(shù)干擾,終找到控制右下肢活動的那個關鍵信號。
讓癱瘓的下肢自己動起來,也是一項關鍵技術。數(shù)年前,庫爾蒂納和團隊已經(jīng)在大鼠身上試驗成功。在給大鼠脊髓下部安裝電極并發(fā)送模擬大腦發(fā)出的電信號后,他們驚喜地看到,在大腦完全沒有參與的情況下,癱瘓的大鼠嗖地就站了起來。
但不久后,庫爾蒂納開始感到沮喪,“這種運動完全是非主動的,大鼠實際上并不能控制自己的腿,很顯然,還缺個方向盤”。
這次他們成功地在猴子腦中裝上了“方向盤”。腦中植入的電極,能讓猴子通過自己的“思想”控制腿部運動。這也是庫爾蒂納團隊此項研究大的亮點。
未來,機器可能給癱瘓者帶來更多自由
庫爾蒂納給自己的項目命名為“重新行走計劃”。他希望,5年后將腦和脊柱接口技術推進到人類臨床試驗階段。
如果里夫還活著,這位“鋼鐵超人”也許會毫不猶豫地接受試驗。
在朋友心中,里夫從不畏懼失敗。他甚至告訴媒體:希望成為個“頭顱移植手術”的人體試驗品。但是在他發(fā)出呼聲的1999年,由于技術不成熟,手術沒有實施。
他還會坐在輪椅上,教兒子如何騎自行車。當時,年幼的孩子晃晃悠悠地坐在車上,聽到背后父親有力的指示:“聽著,用力蹬你的右腳,把左腳放在踏板上,手臂保持筆直,眼睛盯著前方,然后拼命地向前、向前、向前!”
迎著風險向前,同樣是庫爾蒂納的選擇。這一刻,他感到“既興奮又恐懼”。在十幾年的艱苦研究之后,他終于有望實現(xiàn)“超人”里夫所說的“實用價值”。但在人類身上做實驗,意味著他不得不擔起更大的責任。
他對記者表示:“我們的目標是幫助癱瘓者更好地康復,而非科幻般地消滅癱瘓。”首先,目前這項研究中依賴的電信號僅僅能讓腿部伸展和彎曲,還無法完成更精細的動作,比如改變運動方向,或是越過障礙物。其次,如果運用到人類身上,還必須考慮如何適應直立行走時的身體平衡。
不過,當成果發(fā)表在《自然》雜志上后,有學者評價,這項研究是人類治療癱瘓歷史上的“又一里程碑”。
不久前,荷蘭一名失去說話能力的漸凍癥患者,成功地實現(xiàn)了用“意念”打字。通過在大腦中植入電極,捕捉的電信號,并讓電極與計算機通信,她在短短6個月的訓練之后,打字準確率達到了90%。
這都歸功于近年來快速發(fā)展的腦機接口技術,先解碼大腦信號,然后通過計算機樞紐,讓大腦和外部設備相連。此前,布朗大學和斯坦福大學的聯(lián)合團隊,讓癱瘓病人通過意念控制了外部的機械臂,指揮其抓起了飲料瓶,送到自己嘴邊。
未來,機器可能給癱瘓者帶來更多自由。
“完全放開了想,將來或許有一種裝置,可以讀懂我們的思想。你想干什么,它都能翻譯出來,然后讓機器人替你去干。”李秦博士大膽設想。
在庫爾蒂納看來,若能提高癱瘓病人的生活質(zhì)量,他便心滿意足了。世界上每年有50萬人因脊髓損傷而癱瘓,“在短短幾秒內(nèi),他們的生命突然變得黯淡無光”。
就像從前視自由為生命的“超人”里夫,意外發(fā)生后,他甚至無法給家人一個簡單的擁抱。他常常覺得,不能移動的身體與其說是血肉之軀,不如說是僵硬的石頭。
“有時,瞥見人們自然地從椅子上起身,走出房間,我都會感到嫉妒。我知道他們做這些動作的時候,腦子里可能啥都沒想。而我卻看著他們驚訝地感慨:這究竟是怎么發(fā)生的?”
“超人”終沒等到他想要的。但他說過,在所有的夢里,他依然精力充沛地做著自己熱愛的事兒,完美地掌控著自己的身體,無論是騎馬、航行,還是拍電影、開飛機。
這些夢也許會在更多癱瘓者的生命里變成現(xiàn)實,如果那天真的到來,“超人”又得記大功。